第59章 59、劫爱记 (1/1)

劫爱记 云水流觞 1531万 2021-05-11

前信谈动,只说出一面真理。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,也还有一半得之于感受。所谓“感受”是被动的,是容许自然界事物感动我的感官和心灵。这两个字涵义极广。眼见颜色,耳闻声音,是感受;见颜色而知其美,闻声音而知其和,也是感受。同一美颜,同一和声,而各个人所见到的美与和的程度又随天资境遇而不同。比方路边有一棵苍松,你看见它只觉得可以砍来造船;我见到它可以让人纳凉;旁人也许说它很宜于人画,或者说它是高风亮节的象征。再比方街上有一个乞丐,我只能见到他的蓬头垢面,觉得他很讨厌;你见他便发慈悲心,给他一个铜子;旁人见到他也许立刻发下宏愿,要打翻社会制度。这几个人反应不同,都由于感受力有强有弱。

世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,固然由于具有伟大的创造力,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强烈。比方诗人和美术家,你见不到的东西他能见到,你闻不到的东西他能闻到。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,你就请伯牙向他弹琴,他也只联想到棉匠弹棉花。感受也可以说是“领略”,不过领略只是感受的一方面。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,也是最能领略的人。所谓领略,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。好比喝茶,渴汉只管满口吞咽,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的细嚷,能领略其中风味。

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,也决不至于烦闷。朱子有一首诗说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,问渠哪得清如许了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。你姑且闭目一思索,把这幅图画印在脑里,然后假想这半亩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,你看这首诗比拟人生苦乐多么惬当!一般人的生活干燥,只是因为他们的“半亩方塘”中没有天光云影,没有源头活水来,这源头活水便是领略得的趣味。

领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天资,一半也由于修养。大约静中比较容易见出趣味。物理上有一条定律说两物不能同时并存于同一空间。这个定律在心理方面也可以说得通。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,大半因为心地太忙,不空所以不灵。我所谓“静”,便是指心界的空灵,不是指物界的沉寂,物界永远不沉寂的。你的心境愈空灵,你愈不觉得物界沉寂,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,你的心界愈空灵,你也愈不觉得物界喧嘈。所以习静并不必定要进空谷,也不必定学佛家静坐参禅。静与闲也不同。许多闲人不必都能领略静中趣味,而能领略静中趣味的人,也不必定要闲。在百忙中,在尘市喧嚷中,你偶然丢开一切,悠然遐想,你心中便蓦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烁,无穷妙悟便源源而来。这就是忙中静趣。

我这番话都是替两句人人知道的诗下注脚。这两句诗就是“万物静观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”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。近来看周启孟的《雨天的书》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

,不特你自己受用,就是你的朋友们看着你也快慰些。我生平不怕呆人,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,只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,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,真是觉得苦也。你对着有趣味的人,你并不必多谈话,只是默然相对,心领神会,便可觉得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。你有时大概也发生同样感想罢了

同时你也许见过前几年的上海大同大学的章程,里面有一条大书特书“本校主张以读书救国,凡好参加爱国运动者不必来!”这并不是大同大学的特有论调,凡遇学潮发生,你走到一个店铺里,或是坐在一个校务会议席上,你定会发见大家窃窃私语,引为深忧的都不外“学生不读书,而好闹事”一类的话。因为这是可以深忧的,教育部所以三令五申,“整顿学风!”这又是一派的主张。

叶挥诸先生们是替某党宣传的。你知道我无党籍,而却深信中国想达民治必经党治。所以我如果批评叶挥二先生,非别有用意,乃责备贤者,他们在青年中物望所系,出言不慎,便不免贻害无穷。比方叶先生的话就有许多语病。国家是人民组合体,在学者能言学,在工者能言工,在什么者能言什么,合而言之,就是在国言国。如今中国弊端就在在学者不言学,在工者不言工,大家都抛弃分内事而空谈爱国。结果学废工弛,而国也就不能救好,这是显然的事实。挥先生从中国历史证明读书无用,也颇令人怀疑。法国革命单是丹东、罗伯斯比尔的功劳,而卢梭、伏尔泰没有影响吗了思想革命成功,制度革命才能实现。辛亥革命还未成功,是思想革命未成功,这是大家应该承认的。

中国人蜂子孵蛆的心理太重,只管诱劝人“类我类我”!比方我喜欢谈国事,就藐视你读书;你欢喜读书,就藐视我谈国事。其实单面锣鼓打不成闹台戏。要撑起中国场面,也要生旦净丑角俱全。我们对于鼓吹青年都抛开书本去谈革命的人,固不敢赞同,而对于悬参与爱国运动为厉禁的学校也觉得未免矫枉过正。学校与社会绝缘,教育与生活绝缘,在学理上就说不通。若谈事实,则这一代的青年,这一代的领袖,此时如果毫无准备,想将来理乱不问的书生一旦会变成措置咸宜的社会改造者,也是痴人妄想。固然,在秩序安宁的国家里,所谓“天下有道,则庶人不议”,用不着学生去干预政治。可是在目前中国,又另有说法民众未觉醒,舆论未成立,教育界中人本良心主张去监督政府,也并不算越职。总而言之,救国读书都不可偏废。蔡孑民先生说“读书不忘救国,救国不忘读书,”这两句话是青年人最稳妥的座右铭。

所谓救国,并非空口谈革命所可了事。我们跟着社会运动家喊“打倒军阀”,“打倒帝国主义”力已竭,声已嘶了。而军阀** 既未稍减,帝国主义的势力也还在扩张。朋友,空口呐喊大概有些靠不住罢了北方人奚落南方人,往往说南方人打架,双方都站在自家门里摩拳擦掌对骂,你说“你来,我要打杀你这个杂种!”我说“我要送你这条狗命见阎王。”结果半拳不挥,一哄而散。住在租界谈革命的人不也是这样空摆威风么了

五四以来,种种运动只在外交方面稍生微力。但是你如果把这点微力看得了不得的重要,那你就未免自欺。“夫人必自侮,而后人侮之。”“自侮”的成分一日不减绝,你一日不能怪人家侮你。你应该回头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,看看政府是什么样的一个政府,看看人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民。向外人争“脸”固然要紧;可是你切莫要因此忘记你自己的家丑!

家丑如何洗得清了我从前想,要改造中国,应由下而上,由地方而中央,由人民而政府,由部分而全体,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当,国家是一种有机体,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,所以整顿中国,由中央而地方的改革,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。不过从前一般社会运动家大半太重视国家大政,太轻视乡村细务了。我们此后应该排起队伍,“向民间去”。

我记得在香港听孙中山先生谈他当初何以想起革命的故事。他少年时在香港学医,欢喜在外面散步,他觉得香港街道既那样整洁,他香山县的街道就不应该那样污秽。他回到香山县,就亲自去打扫,后来居然把他们门前的街道打扫干净了。他因而想到一切社会上的污浊,都应该可以如此清理。这才是真正革命家!别人不管,我自己只能做小事。别人鼓吹普及教育,我只提起粉笔诚诚恳恳的当一个中小学教员;别人提倡国货,我只能穿起土布衣到乡下去办一个小工厂;别人喊打倒军阀,我只能苦劝我的表兄不为非作歹;别人发电报攻击贿选,吾挤小人,发电报也没有人理会,我只能集合同志出死力和地方绅士奋斗,不叫买票卖票的事在我自己乡里发生。大事小事都要人去做。我不敢说别人做的不如我做的重要。但是别人如果定要拉我丢开这些末节去谈革命,我只能敬谢不敏(屠格涅夫的《父与子》里那位少年虚无党临死时所说的话,最使我感动,可惜书不在身旁,不能抄译给你看,你自己寻去罢)。

易学经过流俗化以后,其结果乃为街头摆摊卖卜的江湖客。佛学经过流俗化以后,其结果乃为祈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肥脑的蠢和尚。这都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。不必远说,且看西方科学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,弄得成何体统!